2006-08-01

漫山遍野的壁虎

      旧文。 遥想当年,如此纯真而做作。


     
春天的早晨总是让人惬意,暖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舒服得无可挑剔,平静得令人窒息,定时炸弹爆炸前总是最平静的。窒息的感觉让人难受,觉得难受舒服的完美就要打折扣,细想下,这是个诡异的矛盾。总算从舒服的感觉中挑出些刺儿,他觉得心满意足,可以舒服的去上自习了。
  
  第六教学楼是个好地方,别人都叫它六教。但他觉得如果只叫六教的话,就显不出与三教、四教、五教的区别,所以他还是坚持称呼它为第六教学楼。楼体鲜艳的红色,总让人兴奋,特别是在晴朗的一天,总让人浑身充满了活力。多么漂亮的红色,就像燃烧的火焰,静静的跳动。确实是在跳动,还在一层层的翻滚着,当他低头急行到楼根,猛一抬头,才感受到这与往不同的颜色带来的巨大震撼。像受了重击,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他才缓过神来,渐渐的他看清楚了,组成这红色生命的是一只只小小的活物。是壁虎,红色的壁虎,漫山遍野的壁虎,爬满了整个第六教学楼。以前见过壁虎没有,他忘了,有没有红色的壁虎,他不知道,现在他只是固执的认为,他所面对的不单单是壁虎,而是漫山遍野的壁虎。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的壁虎呢?它们为什么会爬在第六教学楼上呢?这是一个问题,但显然现在并不是思考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冷,一种无形的恐惧感,,一种绝望的无助,紧紧抓住了他,他有点想跑了,却迈不开腿,他张着口想要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没有风,平静,一切向定格了一般。但那些壁虎分明还在拼命的扭动着,扭动着,这不是一个稳态,他心里清楚。决堤了,壁虎如潮水一般向它涌来,山一般压人的气势,他无处可躲,只是定定的迎着。在潮水扑来的一瞬间,他张大的口中分明还尝到了激起的尘土的味道。漫山遍野的壁虎将他淹没了。他重重的摔在地上,向一根倒下的棍子,他知道这种僵硬的姿势很难看,很疼。
  
  嘴里,鼻子里,肚子里,都充满了这小小的壁虎,它们还在拼命的钻,拼命的钻入一切有洞的地方。他讨厌这种浑身有小东西蠕动的感觉,让人恶心,但他不敢动,也动不了。他想呕吐,肠胃拼命的翻滚,是里面的壁虎在翻滚,还是自己的生理反映,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怕合上嘴会咬死几只壁虎,肚子里的壁虎可能永远不会再出来了,那样的话会更糟。突然,他觉得奇怪,自己的意识何以如此清醒,常理上应该晕过去才对。常理永远不会让人失望,他晕了过去。
  
  潮水渐渐的退去了,这红色的潮水渐渐涌入了路旁的小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山遍野的壁虎就这样静静的走了,正如它们静静的来。大概是遁入地下了吧,要不然怎么综体前空旷的地面上会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呢?  
 
 渐渐的他要醒了,眼前有些晃动的人影,如突然冒出的壁虎一样,这些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有点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的一个幻觉,但是口中分明还尝得到那爬行动物遗留下来的特有的黏液的咸味,肚子里还分明感觉得到突然抽空后的空洞,强烈的真实感使他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容有半点的怀疑。但是居然会有这么吊诡的事情,而且还居然已经发生在他的身上,又不能不让他怀疑。但怀疑什么呢?是存在的实在性,还是实在的存在性,他有些糊涂了。
  
  也许这些壁虎是有毒的,体表的黏液可能是致命的毒剂。是的,居然又是的,他死了。
  
 
 他很有些忿忿,为什么要死呢?如果早上留在宿舍里自修,或者本来等一会儿要到西阶上课,不就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甚至于说只要走路的时候不要低着头,就能远远的发现那漫山遍野的壁虎,远远的躲开也就没事了。但是如果这样的话,剧情就没有起伏和悬念。难道一定要死人才算是有曲折呢?他终究觉得不平。我还要再罗嗦的解释一下,一个角色的死与活至多只有符号式的象征意义,并不是必须的,只是因为死亡作为人类永恒的命题,必须有所体现,这才是最最要命的关键,是少不得的。况且世间万物自其诞生之日起,就决定了其最终灭亡的命运。这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人总是要有些献身精神的。但为什么是我呢?我还不到二十岁
啊,正是年轻,不想竟然要这样就去了。纵使献身,也要有个献身的理由吧。居然是这样一个离奇的不明不白的诡异的死法,多么的突兀,多么的无谓,有意义吗?没有吗?寻找意义不是我的责任,我只能告诉他了。他的生,就是为了死和死后的生活作准备,生只是为了练习死亡。只有死亡才能使肉体与灵魂彻底的分开,生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接近死亡的过程。不过无论怎么说,终究还是要死的,这是已经确定的了,不管怎么去理解它,都可以,反正结果是一样的。终于,他彻底的无奈了。他明白无论现在阳光怎样明媚,春风怎样的和煦,感觉怎样的舒服,都不能左右下一瞬间的突然死亡。所以即使多么的无可挑剔,也要从中找些刺儿,这样才算有所准备。庆幸的是,他从平静中感觉出一些窒息,可以心满意足的出门上路了。也许去第六教学楼吧,那里总让人感到兴奋。出门前,他深深体会到了Matrix III(黑客帝国:矩阵革命)中Agent Smith最后一幕的无奈是多么的发自肺腑??“IT’S UNFAIR!”,只是因为基努?李维斯英俊潇洒些,只是因为导演沃卓基兄弟的心血来潮。我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其实你不懂,Neo才是最无奈的,九
死一生的撑过来,最后还是瞎了。不过这更能体现人生的残酷和变化无常,这也是个不错的命题嘛,我觉得很满意。
  
  “Death is only the beginning.”看过The Mummy(盗墓迷城)的人对这句话肯定印象深刻。但至多只是个印象,并没有怎么思考过这个矛盾的短句。  
 
 人死了,会有尸体。他也不例外。我仔细的审视这具躺在地上的躯壳,他的脸上还记录着刚才错愕的瞬间。“和死人在一起,说一说死人的语言,用拉丁语很对……向骷髅发出召唤,骷髅里发出黯淡的红光”,我不知道穆索尔斯基的话对不对。脑海中回响起“图画展览会”(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挥之不去的却是最后的那首气势恢弘的基辅城门(La grande porte de Kiev),感觉有些变态。另外有些泄气的就是,我不会拉丁文,也许我应该去大礼堂前面的日晷,记忆中“行胜于言”的背面刻的就是拉丁文。不过要把这么重
的一具尸体,从六教弄到二校门是不大实际的。
  
  究竟柏拉图有什么知而不能言语的困惑,非要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出来呢?苏格拉底早就死了。
 
 “死”,为什么老是盯着这个不吉利的字眼,其实可以尝试用用别的字眼,如不活,不生等等。有意义吗?我问他。找寻意义不是我的责任,他引用我的话来回敬我,让我一时语塞。但毕竟这只是个符号,只是个形式而已。你错了,形式即一切,内容永远是游离于描述之外的。人们费尽千辛万苦,妄图找到真理。然而,归根到底得到的只能说是真理的描述,一个真理映射出来的形式,而绝非真理本身。经过这样的映射,还能找到它的原象吗?存在这样的逆映射吗?它真的是同构的么?或者问题应该是:理想化的同构真的存在呢?其实在定义同构时,同构的同构不已经自我相关了吗?歌德尔(Godel)的证明早已让所有的形式系统破产了。无论做得多么精确,最后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个和真相尽量贴近的映射而已,所有的话一出口已经错了。
  
  怎样证明“比梦境更真实”这句话是废话?他诡异的问我。是因为“比梦境更虚幻”是一个空集吗?我试探着回答。或者说“比梦境更真实”也是空集,他紧接着我的话。(庄周梦蝶?)看到了吧,这就是形式的力量,何必去管梦境本身是什么,何必探究话语的背后是什么。形式永远是形式本身,何不多关注些形式呢??你现在明白六教和第六教学楼的区别了。
  
 
 在我似懂非懂之际,我倒是弄明白一点:原来来死亡是能让一个人的境界变高的。你又错了,一个不活的人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它不能言语和思考,只能算是一个东西。我想他大概快要笑出声音来,幸好死人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建议你去听听理查?斯特劳斯的“死与净化”,最好是卡拉扬的1982年版,据说这是他晚年最好的录音,“死亡的铁锤敲响了,击碎了尘世的骨架,以永世的黑暗蒙住他的眼”。
  
  我很感谢他的建议。这是怎样一个终极的个体主义者啊。也许确实应该去大礼堂,行胜于言,行胜于言,思考终归是徒劳的。
  
  要说的话终于说完了,可以结束了。只不知道这样的结束,算不算Perfect Ending。我总觉得有些怪,奇怪之处就在那有死到生的瞬间,这个至为关键的瞬间,交待得不清不楚,实在是太对不起他。  
 
 说了这么多,我终究觉得良心上欠着他。作为补偿,我决定还是让他死得好看些,同时,这由生到死的转变处理好了,也就不存在由死到生的问题了,一举两得。与是我从怀中掏出枪,抢到路中间,他正朝着六教低头急行。他看到我的枪,愣住了。他还没回过神来,我已经开枪了,按照Leon(“这个杀手不太冷”)的专业意见,一共两枪,一枪打头,一枪打在肚子上。他瘫倒在地上,姿势优雅而从容。虽然不是很情愿,但出于职业道德,我还是假装恶狠狠的抖出最后的台词:“对不起,我是恐怖分子。”这样一切又都回归俗套,而合情合理了,现在大家都满意了吧。他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我想他在天堂大概会见到微笑着的库贝利克。和蔼的老头会满意的朝他点点头,“你们这些人,不做得cheap些,又怎么显得出大师的high呢。”
  
  空无一物的地上,他静静的躺着。
  死寂一片的天空,音乐悠悠的回响。
  在创生的瞬间灭亡。
  
  二○○四年四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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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目标正确,它只不过是不动声色地、极其庄严自信地向人们预示今后可能进行的写作,而无须有任何愧色。

--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