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3

肠子效应

《肠子》可能是恰克·帕拉尼克最臭名昭著的短篇小说,无数人晕倒呕吐身体不适。这篇由作家本人写的文章详细讲述了这篇小说产生的“肠子效应”,以及写作的前因后果,分析是什么赋予了小说如此强大的气场。


The Guts Effect


恰克·帕拉尼克


我第一次读《肠子》这个短篇故事的时候没人晕倒。那是在一个周二的晚上,在一个创作研讨会,1991年以来我和朋友们通过它来分享我们的作品。每个星期,我都会朗读一篇我计划收录在一本叫做《恶搞研习营》(Haunted)的小说里的短篇故事。我的目标是用普普通通的东西创造恐惧感:胡萝卜,蜡烛,游泳池,微波炉爆米花,保龄球等等。

没人晕过去,实际上我的朋友们还笑了起来。某些时刻,房间会因为他们全神贯注而静下来。这时,没有人在复印稿的空白处草草地记笔记,也没有人伸手拿杯子喝酒。

其实情况比上周二要好得多,那次我的那篇《出埃及记》(Exodus)把一个朋友弄得进了洗手间,她锁上门在里面哭了一整夜。后来,她的心理医生还要了一份这个故事的复印件,以助心理分析。

这一周没有出什么状况,我的作家朋友们只是笑了起来。我告诉他们《肠子》里的三幕故事是源自三件真人真事。其中两件发生在朋友身上,而最后一件是发生在我参加一个性瘾者互助小组时碰见的一个男人身上,那时我在为我的第四本小说(译注:恰克·帕拉尼克的第四本小说是《窒息》Choke)收集素材。这是三个有趣但会让你慢慢开始发毛的真实故事,关于手淫出了一些岔子的经历。一些出了非常可怕的岔子,噩梦般的岔子。

其实我知道这几个有趣而悲伤的故事已经好几年了。每次坐飞机的时候,我都默默祷告:“上帝求求你,别让这架飞机坠毁,因为我可是你唯一的子民,能同时知道这三个伟大的故事。。。”沉默中,我开始讨价还价,“至少让我有机会做点什么,可以保住这三个故事。。。”

于是,我写了《肠子》(Guts)。成为那本书二十来篇故事中的一篇,各篇用诗歌间隔起来,它们大多数都是真实故事。所有这些故事,都或多或少的有一点。。。令人不适。

在为我的小说《日记》(Diary)作推广活动的旅途中,我第一次公开朗读了《肠子》。那是在俄勒冈波特兰市的一间拥挤的书店,鲍威尔书城(Powell's City of Books)。有一个荷兰来的摄制队正在那儿拍纪录片。八百多人把书店填满,快到了消防条例所允许的人数上限。读《肠子》的时候我热得头上直冒气儿,看着稿子也不太敢抬头。但当我抬头的时候,发现前排的人都有点面如死灰。之后是提问环节,接着是小说签售,然后活动就结束了。

并没有等我签完最后一本书,有个店员过来说有两个人晕了过去,是两个年轻人。两个人都是在听《肠子》的时候晕倒在水泥地上,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从站着听得好好的到躺着醒来发现周围都是人,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毫无印象。

那时正值九月,书店里又热又闷。看来这应该是场不用过于担心的意外。

下一个晚上,在一家博德(Borders)书店,冷气开得很足,另有一大群人在听我读《肠子》,又晕倒了两个人,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第二天在西雅图,在午饭时间我为一家高科技公司的雇员们做朗读会,又多了两个男的晕倒,两个大个子。故事进行到某一时刻,两个人都椅子一翻啪的一声倒在抛光硬木地板上,摔得结结实实。整个公司的人都站了起来,踮着脚尖,想看看是谁摔了,是不是没事。读书活动只能中断,有人用纸杯给晕过去的人接来几杯水,他们慢慢缓过神来。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我还是读完了整个故事,但是现在看来这已成了一种固定模式。

第二天晚上,在三藩市——即便是读书过程被杂音社(译注:Cacophony Society,一个宗旨是追求无拘无束自由恶搞的非主流社团)的人打断,他们全穿成圣诞老人的样子朝我喷奶油泡沫,即便是有个宣传人员一拳打在其中一个圣诞老人的脸上,我花了五十块钱打发他们去别处发酒疯,即便在所有这一切之后——还是有三个人晕倒了。

那夜之后,在伯克利的朗读会,还有一位《出版家周刊》(Publishers Weekly)记者在场,又多了三个人晕倒。次日晚在圣克鲁斯,又晕了两个。

有个看了全部三场朗读会的宣传人员说人们是在我念到“玉米和花生”的时候晕倒的。就是这个细节让那些坐着的人发虚,先是手从大腿上滑落,接着肩膀耷拉下来,脑袋倒向一边,然后自身的重力把他们拉倒在地或者倒在邻座的腿上。

至于站着的人,根据我的作品的意大利语译者的说法,他们就这么倒下去,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在波洛尼亚(Bologna,意大利中北部城市),有个演员在意大利读这篇《肠子》,听故事的人群像个打满了孔的筛子,空着的位置都是人晕倒在石头地板上。“你知道吗,”那个译者说,“读这个可怕的故事的地方还是一座大教堂。”

在洛杉矶的比华利山图书馆的礼堂里,一个靠近大厅后方的女人不断尖叫,尖叫着要急救员和救护车,哭得太厉害以至于她那件红色衬衫像是浸了血一样,还好那只是眼泪。与此同时,她老公也倒在地上抽筋。男厕所里,另一个男的想躲在那里逃避这个故事,当他弯下腰往脸上扑凉水的时候,还是昏了过去,一头撞上了洗手池。

在堪萨斯城,另一个男的中途出去,想逃出去呼吸点空气,也晕倒了,磕行人道上把嘴唇撞破了。在拉斯维加斯,国家图书馆的两个礼堂里都填满了想听我读这个故事的人,我在的那个讲堂里有一个男的癫痫发作。而另一个厅里,也有两个人在看闭路电视直播的时候晕倒。在芝加哥,城市图书馆也是装了两个礼堂的人,也是有两个人通过屏幕观看的时候晕倒。其中一个还等到三个小时的签售结束来跟我打招呼,因为咬破了下嘴唇,他的脸上还有干了的红色血迹。一次记不得了的癫痫,一场永远难忘的朗读会。

在那次旅行之前,我只是听说过人们会在听故事的时候晕倒。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狄更斯读到《雾都孤儿》(Oliver Twist)里的谋杀情节的时候。那压抑窒息的场景会令穿着紧身束腰的维多利亚时代女子眩晕倒地。在近代,妇女们会晕倒则是因为听约翰·欧文读到《心尘往事》(The Cider House Rules)里在厨房的桌上堕胎的情节。

当我的行程来到纽约,之前的受害人基本上男女人数相等。全都是18岁到30岁的年轻人。通常,离那些晕倒的人倒下还有一页纸的时候,人们就已经直冒冷汗了。有几次朗读会上,读到第七页的时候,我抬头会看见有些半裸的人正在脱汗湿的毛衣和衬衫。

《花花公子》(Playboy)曾经拒绝刊登《肠子》,有些编辑嫌它过于极端。但是当他们的小说编辑,克里斯·纳波利塔诺(Chris Napolitano),参加过一次在联合广场的巴诺书店(Barnes & Noble)举行的朗读会,亲眼目睹几个半裸着的人晕倒后——当天晚上,他和我的经纪人就在W酒店对面的酒吧里签了合约。

《出版家周刊》的一个记者写了篇报道,题目是“搏击俱乐部作者无影拳击倒读者”。

第二天在哥伦比亚大学,倒了两个学生。其中第二个,坐在我的编辑和他妻子后面,这个小伙子畜牲般嚎叫着摔倒在地上,后来急救人员还得防止躺在地上的他吸进自己的呕吐物。

当他被那辆要花500美元跑一趟的救护车送去医院的时候,我的编辑走到舞台边上招手让我过去,他说:“我看你用这个故事造成的破坏已经够多的了。别把它读完了。直接跳到问答环节吧。。。”

从匹兹堡到兰辛,从麦迪逊到安阿伯,从波士顿到迈阿密再到斯波坎,越来越多次我是在救护车的警笛声中读完这个故事。如果那家书店有大的展示橱窗,我读完的时候会有红色的救护灯光不停扫过我的脸。如果书店有那种边角突出的硬木书架——即便我警告了人们这个故事可能造成的后果——有几个晚上的朗读会还是以书店员工清理地上血迹而告终,那是由于某个人摔倒时脑袋撞了一下而流下的。

在英国,有人在利兹的朗读会上晕倒。在伦敦,厕所里挤满了穿著讲究的人,他们是躺在冰冷的瓷砖地上逃过了这个故事,因为没听到多少才恢复苏醒过来。

在剑桥,伴随着一阵独特的呻吟声一个男的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后来有个医生解释说人晕倒前总是跟着这种含混的像喉咙里含了水发出的声音。医生说,当你昏厥时,颈部松弛脑袋一偏,会阻塞气管让你无法呼吸。为了保命,你的身体本能会不自觉地让脑袋往前一挺把喉咙打开。他还用了些诸如“软腭”这样的难懂的词儿。这猛的一挺把你的头往前带让你可以呼吸,但这股劲也会带着你失去知觉的身体,一团沉重的肉,倒向地面。

如果你还留在座位上,他说,你就窒息了。

在意大利,一位叫马西莫的演员朗读这个故事的翻译版,伴随着他雄浑有力训练有素的嗓音——人们纷纷如中弹搬倒下,就像嘉年华的射击游乐项目的靶子一样。

在迈阿密,一个男的醒来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周围都是人。他站起来,冲我挥着拳头喊道:你为什么要读这个故事?虽然还面色如灰满身是汗,他还是想知道:难道我的目标是让他当众出丑?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晕倒。。。?

合计有67个人在我读《肠子》的时候晕倒。在网上,我也听说了别人的故事,他们大声朗读这个故事使朋友晕倒。所以晕倒人数还在持续增加中。

对于一个只有九页纸的故事,有几次晚上我花了三十分钟才读完。前半段,你不得不因为听众的哄堂大笑而暂停。到了后半段,你停下来是为了等晕倒的听众醒来。

对演员来说,这个故事成了一个很受欢迎的在试镜时表演的独角戏。

但是我第一次读《肠子》的时候没人晕倒。我的目标是写一些形式新颖的惊悚故事,一些源于平凡世界的,没有超自然怪兽和魔法的故事。一本你绝不想放在枕边的读物。一扇下通黑暗之门。打开门,你只能能独自前行。

因为只有书本才有这样的力量。

电影,音乐,或者电视节目,必须保持一定程度的得体才能传播给大众。对于其它形式的大众传媒来说,如果作品只能被很少的人看到,甚至少到只有一个人,要冒着这样的风险,制作成本就太高了。但是书就不一样了。。。印刷和装订一本书很便宜。阅读和做爱一样是一种私密的和你情我愿的体验。读一本书需要时间和精力——这让读者随时有机会走开不读。实际上,现在太少人肯花精力读书,以至于很难还把书称为一种大众媒体。现在没人真正在乎书本。也没人会费事把一本书禁个几十年。

不过这种的漠视给了书本一种独享的自由。如果是要把故事写成小说而不是剧本,那才有自由供你发掘。不然的话,写一部电影,那只是用来赚大钱的。或是为电视节目写东西也一样。

但是,如果你想无拘无束无所不谈,那应该去写书。这就是为什么我写了《肠子》,一部真人真事改编的三幕短篇故事。

人们写信说这是他们听过最有趣的故事。

人们写信说这是他们听过最悲伤的故事。

然而《肠子》绝不是《恶搞研习营》中最黑暗最有趣最令你不舒服的故事,有些我还不敢当众朗读。

这就是书本独有的领域。

这就是书本仍保有的优势。这就是我写作的原因。

谢谢你们阅读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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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目标正确,它只不过是不动声色地、极其庄严自信地向人们预示今后可能进行的写作,而无须有任何愧色。

--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